【一】
吃过年夜饭,八爷裹着羊皮大衣,取出烟袋一个人在炕上吞云吐雾。老人树皮般的脸层纹叠加,在幽暗的灯光下,愈发显得饱经沧桑。听说爹在家里过年会给自己带来好运之后,儿子小五每年三十这天都抢着将八爷接回家。
“爹,你也不下来看会儿电视?”小五端着茶水笑眯眯地走到近前。
“唉……不看啦。”八爷轻咳两声道:“人上年纪,吃过饭就想睡觉。”
“一会儿他们还要过来给你磕头呐,再说会儿话吧。”小五说。
“前几天我做梦,梦到了你娘。我就在想,人家都说‘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’,过了这个年我刚好八十四岁,唉……是不是你娘她在那边……”
“爹,你大过年的怎么说这些,多晦气,还指望你多给我们攒点福呢。自从你来过年,俺这钱是越来越好挣,可千万别瞎想。”还没等八爷说完,小五就把他好顿埋怨。
“吆……说啥呐,我看你呀,真是好日子过够啦,俺好心好意接你来过年,你却说这晦气的话,怎么这是要坏俺财运对不?”小五的女人玉兰听到他们谈话,晃着一对硕大的奶子从里屋出来,恶声恶气地嚷。
见他们这样说,八爷垂首在炕沿磕磕烟袋,便没再言语。
“爷爷过年好,五叔五婶过年好!”进屋的是老二、老三家的男娃,两人进门就跪下磕头。
“好好,快起来、快起来……”小五不断寒暄,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。
见大伯家的侄子们来拜年,玉兰边招呼边殷勤地给八爷倒茶,一改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。
众人围在八爷左右,抽烟、喝茶、磕瓜子……气氛非常热闹。大家正聊得开心,不经意间八爷却歪过头渐渐睡去。
“爹,困了您就躺下睡吧,炕烧得滚热。”小五毕恭毕敬地问到。接连问了几句都没有回应,小五便扯过棉被准备给八爷盖上,老人依旧纹丝不动。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,放在八爷鼻子下方,霎时脸色惨白、目瞪口呆。原来,八爷早已没了气息,驾鹤西去。
“爹死了……”小五喃喃地低声说道。
“爷爷、爷爷……”几个孙子见状,开始抽泣。
“别在我家哭,快点喊他们弟兄几个过来,赶紧把他弄走!”玉兰大声喝到。
老二早些年因病去世,其余弟兄三人很快就聚到小五家。在玉兰地一再催促下,他们连夜把八爷背回他自己的小房子里。
“怎么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,该怎么办。”老四看着大哥发起牢骚。
“人的命天注定,咱爹什么时候死你还能说了算!”老大呵斥道,又说:“为今之计,咱们只能先把爹放这里,初一是拜年磕头的日子,对谁都不要提这件事,等到晚上再去找主丧帮忙的人,早晨肯定有给爹磕头的,就说他不舒服回自个儿小屋了。”
“嗯,只能这样,不过咱们得给爹穿上寿衣,然后去村后找些高粱秸杆备用。”老三补充说。
文强是老二家的娃,二十五六岁,因是孙子辈儿,怎么处理他没有说话的份儿,但跑腿的事情那是责无旁贷。
除夕的夜大雪纷飞,末庄整个村子变得银装素裹,像是在为亡灵祈福吊唁。北风呼啸,大片雪花被风灌进衣领,文强索着脖子和小五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后晒谷场走去……
【二】
初一早晨拜年的热闹场景自不必说,到晚上,主丧人员被请到八爷住处,与兄弟四人商量起殡葬事宜。众人正在议事,有人打电话通知文强,说是八爷原先住房里有灯光闪烁,像是有贼。
早些年住房紧张,八爷和老伴轮流住在五个儿子家里,可是却并不好相处,尤其是几个儿媳,跟他们三天两头地吵。想要重新盖房,弟兄们还不乐意掏钱,无奈之下,时任支书的老二自己掏钱给八爷盖了栋新房。年前,小五生意忙没人照看孩子,于是玉兰就提议让八爷住到老大菜园的小屋里。不为别的,只是因为老大的菜园就在小五家旁边。
果然,八爷的屋子里有微弱的灯光从窗户透出。文强打开锁,顺手拎起一根木棒,蹑手蹑脚地向屋里灯光处逼近……一个黑影正在房间角落翻箱倒柜地寻找什么。
“谁!”文强厉声喝到,抡起木棍准备出手。
“别打,是我。”对方吓得猛然转身,冲文强连声喊。
“四叔,怎么会是你?”定睛细看,文强禁不住大吃一惊,所说的賊不是别人,正是自己的四叔,他气愤地说:“有事情需要进来,你可以通知我给你开门,这么做你就不怕遭人耻笑!”
“我……我是……”老四说话吞吞吐吐。
开了灯,文强发现地面上放着一个烟袋荷包,他捡起来看到里面塞了一摞用细线缠好的钱,有百元的、五十的、十块的……大致数数少说也有上千块钱。文强恍然大悟,四叔是为钱而来,他知道爷爷攒了点钱,怕以后落入其他弟兄手中,所以就趁大伙儿为爷爷置办葬礼的空儿先下手为强。
“四叔,爷爷尸骨未寒,你怎么能这样!”文强勃然大怒,但老四毕竟是长辈,他既不能打也不能骂,只能如此恨恨地说。
“强子,怎么说这房子也是当年你爹出得钱,既然今晚被你撞到了,我也不能一个人独吞,这样吧,只要你不对外人讲,这钱咱俩一人一半你看怎样。”老四定定神之后,故作从容地说。
“你立刻给我离开这栋房子,再让我发现你偷偷进来,别怪我对你不客气。滚!”文强听闻此话实在是怒发冲冠、忍无可忍,性急之下他把钱掷在地上冲老四边吼道。
老四见文强不吃这一套,捡起钱神情慌张地匆匆逃离现场,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
……
【三】
出殡这天,灵堂内跪满了人,吹吹打打、哭哭啼啼很是热闹。老大的女人凤仙和玉兰哭得尤为伤心,任凭亲友如何劝解,始终在那里干嚎。
“凤仙,过来看看给你家女婿扯得这块白布大小合适不。”在里屋负责给送葬亲友分白布的二婶喊到。
“哎吆……二婶您看着分就行了,俺也不懂这些规矩,再说早些年都图弄块白布做个口袋、被单什么的,现在年轻人吆……哈哈,谁还稀罕这个,是吧二婶。”凤仙起身,恢复常态谈笑风生地跟二婶搭讪。
“大嫂可不能这么说,人家来上礼是拿钱的,怎么说咱们也不能让人家那头儿说咱小气不是?”玉兰是生意人,这么说确实合情合理。
“嗯,好好,我有数了,你们忙去吧。”二婶道。
“哞哞……眸……”从外面传来大喇叭声响,说明又有亲友进灵堂吊唁。
“我的那亲爹唉……”凤仙带头掀起新一轮的葬礼高潮,一时间灵堂内哭声震天,好不悲伤。
“三哥——”老五喊着递烟,然后自己也点上吸了一口,指着八爷的骨灰盒说:“你说那么大一个人火化,完事儿了就这么点骨灰?”
“啥呀,你想想可能嘛,告诉你吧,咱们现在供得这些骨灰还指不定是谁的呢!火葬场那些鸟人,你花钱送礼他们就把炉膛给打扫打扫,要是不舍得花钱,烧完之后就是拿铁锹象征性地给铲点就是。炉膛打扫不彻底,外面剩余骨灰又那么多,你想,给装进去能一定是咱爹的?”老三打趣地说。
“他妈的也对,三哥,照你这么说,咱们现在哭得谁都不知道,那还哭个屁!”老五看着老三直乐。
“小五呀,可不能这么整,你们又说又笑,让人家吊唁的看到像什么样子。今天你们得哭,别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儿……”二婶听见他们唠嗑儿在里屋教训道。
“我的那亲……”于是,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又重新得以继续。
老四今天除了哭泣一直保持沉默,虽然声音不大,但眼泪不止,甚至还有一段七八厘米的鼻涕悬在半空。
文强跪累了便席地而坐,看似不悲伤亦不欢喜的神情。难道八爷死他不伤心?并非如此,从八爷死的那一刻他看清很多东西,在文强觉得,灵堂内所有人没一个是真正悲伤。那些年,因为与爷爷同住叔叔婶婶们闹得鸡犬不宁,是父亲自己出钱给他老人家盖得房。可惜,真应了那句“好人不长寿,祸害一千年”的俗语,唉,如果现在父亲还活着该多好,文强心想。
中午招待亲友,叔叔婶婶们忙得不亦乐乎,个个红光满面有说有笑怎么看都不像是死了老子,倒像是在操办一场婚礼。客人们酒足饭饱后开始出殡,大年初二村里闲人较多,因此送葬队伍排得好长。虽然天气晴朗无风,但三十的雪并未融化,跪在雪里依旧是彻骨得寒冷。也不知谁去砍得孝棒又粗又短,拄着时间一长文强感到腰酸背疼,索性将孝棒提在手中直起身,跟着队伍向前缓缓行进。小五的女人玉兰哭得几次晕厥,幸亏有送葬的街坊搀扶才勉强能够坚持,其他人也是哭得天昏地暗。他不由得想起父亲讲过的几句顺口溜:儿哭一声惊天动地,儿媳哭一声嗲声嗲气。闺女哭一声满炕摸索东西,女婿哭一声驴屌放屁!在他看来,现在就是儿子哭得也照样太假。
……
傍晚,主丧把众人召呼到一起,手中拿着份亲友上礼的清单。经商量一致认可,是谁的亲戚上礼钱就归谁,共同的就平均分摊。文强没有给亲戚报丧,所以今天没有亲戚到场,至于共同的老亲,因为是孙子辈儿他主动提出分文不要。
“要我说啊,大舅家上的礼应该归俺自己。这些年逢年过节都是俺自己去,平日里也是俺跟他交往,你们根本就不与人家走动,如果不是看俺人家能来?他这份钱应该归俺自己,不用平分。”主丧刚打算给大伙儿分钱,老大嚷嚷着。
“感情那就是你自己的大舅?你这话说得可不对,凭什么归你自己!”老三跟老四异口同声地反驳。
“什么意思,难道你们还真要抢俺的份子钱,你们还讲理不?谁不服尽管来,我不怕。”老大站起身翘着脑袋,样子像极了刚开场的斗鸡。
“我不服!”小五脾气本就火爆,听老大这么说挣开玉兰刚要扯他的手,箭步冲过去。
老大和小五扭打在一起,玉兰见这阵势也破口大骂。老三去拉老大、老四拉小五,许是力道有点过被小五捣了一拳,老四还击……灵堂内立刻乱做一团,哭的、喊的、骂的,瞬间搅扰了整个村子的安宁。
……
【四】
发丧后第三天众人给八爷“圆坟”,又要穿白大褂儿,大过年的文强是极不情愿,但也没办法。
“人家都走亲访友,爹没过‘五七’咱们哪里也不能去,中午一块儿吃个饭吧。”回来的路上老三提议。之所以提这个建议老三有自己的想法,一是上次礼钱还在主丧那里没有分,弟兄们如果不和好商量起来就太麻烦;二来他想约大家去八爷屋子里清点遗物,因为八爷活着时曾告诉他,说自己攒了几个钱。
“你们去吧,我不喝酒,再说这些天没睡安稳,我得回家睡觉。”老四听三个提议聚餐,心里犯了嘀咕,他料到三哥会提清点遗物的事情。
“上次我那是说气话,有钱大家分,都是自己人嘛。老三说得对,中午喝个酒,把几个娘们儿也喊上。”老大开口道。
怎么说也是长兄,老大发话得到其余人的赞同,见都同意老四就没再言语。中午齐聚在小五家,文强推辞不过也和叔伯们同席而坐。酒过三巡、菜过五味,老三笑着说:“这个……爹活着时偷偷告诉我,说他自己攒了几个钱。现在他已经不在人世,我想是不是让文强把门打开,咱们进去瞧瞧,这万一要是真有钱,可别到清理杂物的时候给丢啦。”
“嗯嗯,三哥说得对,咱们应该去。那房子是二哥出钱盖的,现在爹不在了,以后房子就是文强所有,再去就不合适喽。”小五看着文强说。
“要找什么东西你们去就是,我给开门。”文强瞟老四一眼简短地说。心想,钥匙自己拿着,如果到时找不到钱,他们肯定会怀疑到自己身上,他现在想起四叔就来气。
……
终于,老三的愿望落空,大家最终一无所获。
老四膝下有一儿一女,女儿十七八岁,儿子才五岁。可巧,自从给八爷圆坟后,小儿子明明一直高烧不退,前后进出医院五六天也不见好转。
“他爹,我做了个梦,梦见咱爹他……”这天晨起,老四的女人翠娥吞吞吐吐地说。
“啥?梦到咱爹,他、他说什么没有?”老四惶恐地问。
“我梦见爹来咱们家借钱,他说他的钱被偷了……”
还没等翠娥说完,老四从炕席里头拿出个布包拔腿就往外跑。
刚好,众人正在小五家闲聊,议论着八爷钱的去处,老四低头从外面进屋。
“咱爹的钱……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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