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四月的一个上午,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,才回到乡下的老家。因为出差南方,我已有两个多月没回老家看望母亲了。
推开家门,我刚坐到炕上,还没和母亲说上几句话,衣兜里的手机响了。是省城的单位打来的,说有一个临时重要会议,通知我务必赶紧到单位,参加会议。
母亲当时已七十多岁了。她送我到胡同口。
“必须马上走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请个假不行吗?”
“通知说不让请假,会议很重要。”
母亲仰起头,凝神般地盯盯瞅着我;她那双深褐色的枯枝一样的手悄悄伸过来,紧紧拉住我的下垂着的两只手。一阵风吹来,母亲别向脑后的头发,顺着她那干瘦的脸颊耷拉下来一绺,白花花的,像冬日里的野地上,挂着雪雾的干草,在风中轻轻地飘摆着。
过了好一会儿,母亲问我:“什么时候还能回来?”
“如果工作不忙,有时间的话,过些日子我就回来。”
母亲一辈子养了两儿一女,我是她的小儿子。哥姐在她身边,而我工作在远离老家的省城,所以回家的次数是可数的。
每当听说我要回来,母亲总会跟邻居大娘大婶们嬉笑着说:“我老儿子明天回来!”那高兴劲儿,喜上眉梢。
有一次,我回来刚刚走进胡同口,坐在老杨树下择菜的关婶见了,忙跑过来和我打招呼,说:“你可回来了,你妈在家给你做好吃的呢!昨天她就张罗着去镇上买肉,说炒菜、包饺子!”
我冲关婶呵呵笑着,“关婶,到时候来我家吃饺子吧!”
我拎着给母亲买的东西,刚一转身,不知什么时候,母亲已站在了我的身后。
“干嘛买这些东西,现在的乡下什么也不缺。”
“这是你老儿子孝敬你的!”关婶哈哈笑着。
回到家里,美餐一顿。“妈!,你做的菜、包的饺子可真香!和小时候一个味!”
母亲看我吃得起劲儿,抿嘴笑着,“那你就多吃点儿!”
饭后,母亲坐在炕上,告诉我,前几天她收拾小仓房,翻出好多的书,都是我上中学时用过的,还有我写过的一些作业本。
“你还记得不?你小时候咱家穷,只有你交给老师的作业本是从镇上的供销社买的,其余的练习本都是你爸从镇上捡回来的报纸,我给你钉的本子。”母亲拉我坐到她跟前,看着我。
“咋不记得?”母亲那时为了供我读书,省吃俭用。
有一天傍晚,我在家里写完作业,撕下一张作业本的纸,叠成纸飞机玩儿,恰巧被进屋里取东西的母亲看到了,她大声斥责了我。当时我很害怕,因为母亲从来没对我这样凶过。我麻溜儿躲到了屋里的墙角。
不大工夫,姐姐进来了,“你怎么把妈气哭了?”
“啊?”我惊慌着跑出屋,来到院子里,见母亲坐在小板凳上,脸上挂着泪珠。那时母亲还很年轻。
我连忙过去,“妈,我错了!”
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,“知道错了就好!”
“咱妈多不容易啊!在外边下地干活,在家里做饭忙家务,你还让妈不省心!”姐姐从屋里出来,走近我批评道。
我站在那里,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,“妈,我今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。”
母亲站起来把我搂在怀里,冲姐姐说:“你小弟已经知道错了,就别说他啦!”
我拥在母亲的怀里,忽然心一酸,嚎啕大哭起来。
我觉得很对不起母亲。母亲从小家境贫寒,在农村的破庙里只念过二十几天的书。她没文化,可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们没文化。虽然当时我家过的也是穷日子,可母亲是个理家的好手,我们姐弟几个穿的衣服和鞋,都是母亲在夜灯下缝制的;她开荒种庄稼,多打粮,补剂家里粮食不足。她把节省下来的钱给我们交学费,供我们念书,而她自己却不多花一个钱,错花一个子儿,她好多年都不买一件新衣服。
这次,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流眼泪,而且很伤心。听姐姐讲,三年自然灾害期间,那时还没有我,家里有时一粒粮食都没有,全家人几乎顿顿吃野菜,可母亲从没哭过,也没掉过一滴眼泪。母亲说:“苦日子不可怕,可怕的是有好日子不好好过!”
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,以致多年后我回想起来依然仿佛昨日。
后来我念书、参加工作在省城。我离母亲远了,可母亲时常给我打电话,“天冷了,别忘了添加衣服!”“城里东西贵,别大手大脚的!”
我知道,我走到哪里,母亲的牵挂就随我到哪里。我每天工作忙碌着,可能会把回老家的事情一时忘在脑后;可母亲每时每刻都会把她的儿子装在她的心里;无论白天还是夜晚,母亲坐在炕头上,或是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,一定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的不在身边的儿子。
母亲岁数大了,念儿心切。每次我回家,母亲都依依不舍。所以每次只要时间允许,我总是十分愿意好好陪陪母亲,在老家睡上一宿。晚上,挨着母亲,躺在母亲烧得暖暖呼呼的热炕上,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身边一样,我的心里很踏实,有一种十分快乐的幸福感。母亲呢,每当这时,我都会从母亲的脸上,读懂她的快乐,读懂她的幸福。
现在,母亲瞅着我,拉着我的手,“我知道你很忙,别总惦记家里。你回来也看到了,家里没什么事儿。”听母亲说着,我的心情突然愧疚起来。
母亲紧握了几下我的手,松开了,“走吧!把工作上的事情干好!”
我低头看着她,猛然看见那双深凹的眼眶里涌出泪水来,就像干涸的沟壑霎时涨溢的洪水,我随即扭过头,避开母亲的目光。我担心我再多看母亲的眼睛一眼,就会抑制不住地放声哭出来。
我拉起母亲的手,忽然感觉到母亲的手就像芦柴棒似的,粗糙的皮肤包裹着坚硬的手指骨,再也没有了我小时候拉着母亲的手时的那种华润、舒适、温暖的感觉。
我的心不由得颤动了一下,心底翻涌上来的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,滚挂在脸上。
母亲急忙从我的手掌里抽出手,像我小时候她给我擦眼泪一样,轻轻擦掉了挂在我脸上的眼泪。
“别掉泪了,快走吧!”母亲安慰着我。
“妈,我想给你捂捂手,你的手太凉啦!”。
母亲笑了,这是在她的两眼的泪花中泛出的百感交集的微笑,“傻孩子,妈妈年轻的时候手就好凉!”
我终于鼓起勇气,说:“妈······我走啦······”
“走吧!没啥事别总回来啦,别影响工作!”
我走了,顺着那条我十分熟悉的乡下的小路。
母亲的泪水在我的心里流淌着,渐渐拉长了我的思念的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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